【文/秋水翁】我坐在樓頂?shù)幕▓@里翻看一本帶有插圖的《紅樓夢》,等待著這個城市的夜色降臨。只是可惜,華燈下的黑夜,多了一份熱烈與嘈雜,在那些縹緲和模糊的色彩中再難以尋到夜的厚重和質(zhì)感。
夜的本質(zhì)是黑暗,它需要一種靜,一種內(nèi)心的恐懼和孤獨;也需要一個人的聆聽——心跳的聲音,風(fēng)吹動樹葉的聲響或者驚起的鳥鳴;抑或一種懼怕后的溫暖。
這讓我常常想起故鄉(xiāng)的黑夜,想起父母……
不過我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不太記得當(dāng)年離開故鄉(xiāng)風(fēng)嶺村的情形了,大概是二十五年前或二十六年前。那時候我沒有從故鄉(xiāng)帶走什么東西——包括一株野草或一塊木頭。
我想父母在,故鄉(xiāng)就在,根就在,能帶走什么呢?
許多年以前,我還在故鄉(xiāng)的鄉(xiāng)下生活,那時候大概十歲。那個深秋,父親種完最后一塊地的麥子,收拾了家里的所有棉花,一大早送往離村五公里外的收花站——秋收和秋種結(jié)束的鄉(xiāng)下人,都趁著這些少有的閑時,把家里的棉花送往收花站,換取這一季汗水流盡后得來的柴米油鹽。
父親一早出門,深夜卻未歸。母親擔(dān)心父親會迷失在回家的黑夜里,又慮及留在家里的兩個弟弟無人照看,便只好叫我點上火把,去村外的小河邊迎一迎歸來的父親。
我舉著裝滿煤油的竹筒火把,沿著村外的土路,一直向記憶中的小河前行。深秋的夜,沒有月亮,天地黑得像一塊無垠的幕布,它鋪展在村子的上空,白日里見過的田野、山村,村外的小路,小路邊的野草、蘆葦全都被它籠罩在里面了。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,路的坑坑洼洼,讓我的身影在火把的映照中上下閃動,時暗時明。
那時候四周的黑暗把我連同火把一起吞噬了去,只留下一個光亮的小點,在黑的深淵里緩緩地游動。我轉(zhuǎn)頭看向周圍,繞開火把的光影:夜,深沉,一片漆黑。也沒有其它的聲音,只聽見風(fēng)吹動火把,發(fā)出呼呼的響聲,還有燃過的棉做的芯子發(fā)出爆裂的“嗞嗞”聲響。
風(fēng)隨著我離開村口的距離變得越來越大。深秋的夜晚帶著幾分寒意,侵著我瘦小的身體,像有無數(shù)把小刀,輕輕劃在我的皮膚上,隱隱似有痛感;鸢训焰苗被風(fēng)搖動、撕扯,把我的身影拉長又丟遠(yuǎn)。我一面護(hù)著火把,一面更加小心地摸索著前行。我不知道離村外的小河還有多遠(yuǎn),仿佛那是一條永遠(yuǎn)也走不到盡頭的路。
我想父親一定就在村外的小河邊,也像我一樣摸索著前行,他希望見到我舉著的那一束光亮。
我加快了步伐,沒想一腳踏空在小路邊的土溝里,火把迅速地掉落在地上——夜一下子把我和那點光亮全埋葬了。我爬起來,摸起掉落的火把,借著記憶的印象,試著向前走。白日里陽光曬干的土路,在黑暗的夜里,微微地有些白色。我用腳點著泛白的地方,感覺踏實了,才移動第二步,就這樣向前緩慢地挪動。
風(fēng)從四面八方吹來,我分辨不清自己在村子外的哪個方位。耳邊聽見各種不同的聲音——風(fēng)吹動著一片山草,或搖動著一棵麻柳,驚動了棲息的山鳥,半空中有“嘎嘎”鳴叫的鴉聲……一下子把我的心提得很高很高。
我感覺自己在向地獄的方向行走。白日里見習(xí)慣的那些樹,遠(yuǎn)處的山梁,在暗夜里,顯現(xiàn)出恐怖的形狀——人世間許多的東西,在光明里道貌岸然,一本正經(jīng),一到黑夜,它們就現(xiàn)了原形,露出猙獰的面目來。
有一種聲音似乎從地下發(fā)出來,緊緊地跟隨著我,若有若無。像是低聲的呼喊,又像是腳步的響動。我停下來靜聽,那聲音似乎又不存在,我向前又走兩步,聲音又繼續(xù)出現(xiàn),我快走幾步,那聲音也快速地跟上來。我想起爺爺曾給我講半夜遇鬼的故事——那聲音倒是像極了有什么東西緊緊地貼著我的后背一樣。我感覺自己的背心發(fā)涼,額頭浸著汗水,被風(fēng)一下子吹冷了,像冰塊一樣貼著我的前額,讓我全身瑟瑟發(fā)抖。
我的腿不聽使喚了,軟得提不起來,腳下像踩著一片浮云,下面就是萬丈深淵——空落落的,上不著天,下不沾地。黑夜的恐怖正在向我一步步逼進(jìn),我人生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威脅。我不由自主地蹲下來,也許是坐在地下的——我已經(jīng)記不清那時的狀態(tài),只聽著自己不停地喃喃自語,卻不知道說些什么,仿佛是牙齒相互碰撞的聲音。
我在迷茫和失望中似乎看到一點光亮。那光亮從遠(yuǎn)處透過來,一閃一閃地上下跳動。我分不清是一點還是兩點,又似乎是一只怪物的兩只眼睛,在黑暗中閃著幽藍(lán)的光,它正一步步地靠近我,隨時準(zhǔn)備向我撲來。我閉上眼睛,希望它早點來結(jié)束我的生命,免去我受恐懼的折磨。
許久,我突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呼喚,那聲音像一把尖銳的刀,刺破深沉的夜幕,把人間的光亮照在我身上。
“勇兒,你在哪里?”
呼喚再次響起,我這次聽得十分清晰,是母親的聲音正從那閃動的光亮中傳來。我突然來了精神,爬起來,顧不得腳下是路還是土,向著光亮的地方拼命地沖去。
我一邊跌著跟頭奔跑,一邊帶著哭泣地呼喊:
“媽!媽!我在這里!我在這里!”
我奔向母親的身邊,一把緊緊地抱住母親——我人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母親懷抱的溫暖和安全……
那種溫暖一直伴隨著我漸漸長大,以至后來自己遠(yuǎn)赴他鄉(xiāng),奔向求學(xué)的路,以及追夢的旅途。
我還記起了離開故鄉(xiāng)前的那個暑假,我在家里呆了近三個月,每天我都幫父母不停地勞動——收完地里的苞谷,曬干新收的谷子,堆好最后一垛稻草……
母親見我默默地勞動,皮膚曬得黝黑而發(fā)亮,心里似乎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——母親是一個極不能掩飾情感的人,常常把離別的淚水掛在臉上,以至后來二弟、三弟出門的傷感,我們都習(xí)以為常了。
我要離開故鄉(xiāng)的頭一個夜晚,母親嘮叨個不停,她一邊低頭幫我縫上那洗得發(fā)亮的豎紋蛇皮口袋,一邊交待著遠(yuǎn)行的安全事務(wù):錢是一定要放在衣服的最里層的;別多與不認(rèn)識的人講話;注意保護(hù)好自己的身體。
臨走的那天清晨,我們起得很早,父親在前面打著火把,我走在中間,母親跟在最后。
那個清晨也是那樣的黑呢!只能看見東方隱隱地顯現(xiàn)出一絲白的痕跡來,一片黑壓壓的夜色把火把的光稀釋在黑暗里,只能看見模糊的光圈,像地獄幽暗的靈光一樣。四圍也一片靜寂,遠(yuǎn)處有狗的叫聲回蕩在黑暗的天空里,讓那夜色不再多一分寂寞和荒涼。風(fēng)兒吹來,撩得火把上的火焰呼呼作響。
母親那時停下來,突然想起了什么,沖著我和父親喊:
“嘿!等一下。”
我和父親停下腳步望著她,見她蹲在地下,摸索著什么。好一陣,她掏出手帕來,把一坨土放在手帕里,然后收攏手帕的四個角,扎緊,那坨土在母親的手里扭曲,繼而成了一個圓球。
“帶上一坨土出門,如果在外面生病的話可以泡點水喝。”
!我記起來了!那一年我從母親溫暖的手里,帶走了故鄉(xiāng)的一坨泥土……(2021年4月17日于金堂)
【作者簡介】
筆名秋水翁,原名王勇,出生成都金堂。喜歡文字,熱愛生活;享受生活,感悟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