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家路上
by 吳鈞堯
吳鈞堯,臺灣著名散文家與小說家,現(xiàn)任臺灣《幼獅文藝》主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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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教孩子學(xué)話,有幾個關(guān)鍵語,“來,喊爸爸、媽媽”、“喊爺爺、奶奶”。再一個進階是教孩子認識他是哪里人。我多次帶孩子返金門故鄉(xiāng),最早的一回是他快滿兩歲。二十世紀末,數(shù)字時代正在倒數(shù),我買過V8與D8攝影機,都為紀錄孩子成長。
秋末時節(jié),三合院了無人煙。伯父已搬離,于自家田埂蓋新的樓厝。廚房的灶很久沒熱過了,飲料罐、煙盒,歪倒在垃圾桶邊,骯臟、委屈,像一群流浪的孩子。不再有人扛廳堂內(nèi)的桌子扛到中庭,只為了夏涼用餐、也享用一陣陣好風(fēng)。房子沒有生活痕跡。我們闖入的聲音顯得粗魯,也枯了些、干了些。我跟孩子說,這是爸爸的家,正想說這也是你的家,卻是說不出來。
我偷偷開啟攝影機,紀錄孩子與故鄉(xiāng)的初履。兩歲大的孩子有著莫名的忸怩。只消洞察到攝錄鏡頭朝著他,就躲開、跑開,或者干脆,捂住臉。孩子,無論你散到天涯海角,無論你是否認同你殘破的故土,它們始終是你的聯(lián)系。
金門老家(圖片由吳鈞堯提供)
你或者一年回來看它幾趟、或幾十年想過它幾回,它,不會有任何的增減。它的存在是不滅的。就像我,離開故鄉(xiāng)數(shù)十年了,當(dāng)你能走、能跑,就急著帶你回來,讓你看爸爸的家,以及你的根源。我領(lǐng)你探看屋宅,正房睡爺爺、奶奶,我跟姐姐、哥哥與弟弟擠廂房狹隘的床。側(cè)門長年擺著針車,我的母親、你的奶奶,一身針黹好工夫,她踩動的針車答答聲,直到此刻還在回答我。我該是坐在中庭的板凳上,學(xué)著說爸爸、媽媽;也該是為了追逐闖進中庭的雞鴨,第一回獨自跨過門坎。那一道家與外界的界線。
孩子,再過幾年,你會讀到唐朝詩人賀知章的詩句,“少小離家老大回”,或者成語“衣錦還鄉(xiāng)”。我沒為故鄉(xiāng)、為老家增添甚么榮耀,但有了你,你就是時間的延續(xù)。
孩子躲著錄像,索性不紀錄了。宅院默默長了青苔,臺階隙縫與向陰的墻角,鎖著屋里最深的濕氣,很可能,我思念的淚水悄悄流向它們,他們長得深綠,悶得黝黑,它們說,那是游子思鄉(xiāng)的顏色。
金門(圖片由吳鈞堯提供)
宅院默默、孩子也默默,只我內(nèi)心喧嘩。鄰居發(fā)覺有人,探頭張望,我先喊了伯伯、嬸嬸,他們才認出來客不是客,只是走得太遠的孩子。
我跟他們說了來意,帶孩子給祖先、眾神看看,他們贊許地點頭,持鋤頭,上山除草。孩子跟隨伯嬸走上屋外斜斜的土坡,望著他們走遠,彷佛若有所思。秋風(fēng)刮掃腳邊雜草,枯草一叢一叢,排列像北斗,你尋一叢、走向下一叢,像好奇綠意去了哪里了?怎么不見了?是到土堆里、還是翻身一飛到了天上?你低頭、抬頭,兩歲大的孩子,卻非常地賀知章。我記錄下不可思議的一刻。那讓我相信,盡管你沒住過這宅院、不曾在中庭游戲以及跌疼膝蓋,不像我老愛站在土坡上,看慢慢的夕陽,漸漸把黃的、紅的以及幾種煙熏,勾芡成濃稠的念。當(dāng)時,經(jīng)常有鳥飛過滿天晚霞,奔飛的速度總是極快,只教我看出它們的翅膀,卻認不出是哪一種鳥。所有的曾經(jīng),你都不曾,卻隱約有思。
“你說,你當(dāng)時想什么呀?”我把攝錄的影像接上電視,合家觀賞,已是孩子讀高中以后。他不記得了。影片中的孩子,身高不足一米,現(xiàn)在則接近一米八,關(guān)于人生、未來,自有看法。我已許久不問孩子“你是哪里人”,當(dāng)然也早過學(xué)“來,喊爸爸”的年歲;孩子啊,我們對世界的發(fā)音,會越來越復(fù)雜,它們未必都走在正確的軌道上,但要記得當(dāng)你喊爸爸的時候,你看著我,當(dāng)你喊任何一個名的時候,也要在心里望著它。
特別記得孩子四歲時,我們一起返鄉(xiāng),不焚香,僅雙掌合十,在宅院廳堂,與爺爺、奶奶述說,我們回來了。那次,他終于不躲,我沒能帶上攝影裝備,卻記得清晰。
更多的時候,我是一個人回鄉(xiāng)。未必能在日間,多是深夜,我孤單一個人,推開沒鎖上的門閂,哎呀一聲,兩扇門,成了兩片殘月,我走進中庭,彷佛它成了乾坤。我掏檢口袋,找到煙,點上、再點上;蛳囊埂⒒蛟诙瑒C,我不畏懼眼前窮黑,喃喃地走進中庭與廳堂,喃喃地,存取我與宅院的故事,跟它以及你們說,我是你們永遠的孩子。
作者:吳鈞堯,出生福建金門,《火殤世紀》寫金門百年歷史,獲臺灣文化部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金鼎獎!哆z神》描風(fēng)獅爺身世,收錄九歌出版社年度小說獎作品〈神的聲音〉。曾獲《聯(lián)合報》、《中國時報》小說獎及梁實秋、教育部等散文獎,多次入選年度小說與散文選,兩次獲頒發(fā)五四文藝獎?wù),現(xiàn)任《幼獅文藝》主編
本文為吳鈞堯在鳳凰副刊的獨家專欄文章。